不止《罗刹海市》,这有更深刻的聊斋故事
发布日期: 2023-08-22 13:20:07 来源: 理想国imaginist

《上车走吧》

刀郎的新歌《罗刹海市》引发热议,歌名出自《聊斋志异》。《聊斋》的鬼气、荒诞、惊奇,使它成为后世许多文艺作品的灵感来源。

不止《罗刹海市》,在来自蒲松龄故乡山东的民谣歌手刘东明的新书《大席宴》中,也有很明显的《聊斋》的印记。甚至相比前者,《大席宴》里描画的乡土,更丰厚,更深刻,也更具诗意。


(资料图片)

对于刘东明来说,书写故事是一件自得其乐的事情。他以微小的触角记录着这个时代中容易被大家忽视的人、事、物。“喜爱拉魂腔的五奶奶,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条叫阿明的流浪狗……”写消失的故乡与不知刺向何处的刀,写一绺白棉絮背后的怪诞往事,写拾荒者佝偻在繁华外滩中......

文艺评论家、诗人孙孟晋说:“《大席宴》呈现了在低处的生命传奇,刘东明的文字比他的音乐更迷人,打通了写作的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界限。”

没有上帝视角、没有评判与附加其上的价值、没有怒吼,只有对真实生活的勾勒。“自嘲凄惶里不乏草民的自得其乐”,“看似日常的随笔,总能结出一颗去往深思的种子。”

最近理想家沙龙邀请到民谣歌手、小说家刘东明,文艺评论家、诗人孙孟晋,音乐人,前“顶楼的马戏团”乐队主唱陆晨,围绕着《大席宴》这本书中的故事展开了一场对谈,一起走进那些几乎已经消失的生活细节。

01

《一绺白棉絮》:扑向他的上帝

他穿戴整齐,

坐在椅子中,

陷入一动不动的恍惚,

赤裸着颤抖着,

扑向他的上帝。

——摘自刘东明参与演唱钟立风的作品《圣徒》

孙孟晋 :有一篇叫《一绺白棉絮》,写得特别悲。讲的是两个年轻人逃离家乡私奔的故事,他们靠弹棉花维持生计,后来一直要不上孩子,就领养了一个,然后这个领养的孩子被野狗活活吃掉了,我觉得这个有点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然后孩子爸爸居然就拿了一个棍棒把狗活活打死了。

因果相依,他打死这条狗以后,他的太太发现她肚子里有孩子了,生出了男孩,这个男孩很争气,居然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但有一天突然有警察跟夫妻俩说,你儿子在北京被打死了。

后来他们做了顿很好的饭菜,一边吃,男的一边说,这都是因果,当时我打死了那条狗,这条狗来报应了。然后他的太太就说,我很开心,我们俩马上可以在天堂跟我们的孩子们见面了,后来就发现他们两个自尽了。

东明在小说里可以把很悲的东西写得很平淡,但是会让我看完想很久,其实真正的力量是在平淡里面藏起来的。

最后他写了一笔特别有意思,很悲壮,又很含蓄,又似乎什么没交代。

“湖㳇镇那几年春天街上刮柳絮,有次飘到一个小孩子的眼皮上,妈妈替儿子捏下来一看,妈呀,哪里是柳絮,是一绺棉花。人们发现夹在春天的柳絮里总有几绺棉絮,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就飘走了……”

——摘自《一绺白棉絮》,收录于《大席宴》

陆晨 :《一绺白棉絮》也是这本书里面我最喜欢的小说。我觉得到最后这对夫妻他们就像众生一样,很多时候面对很多的困苦、人生艰难的时候,实在是没有选择了,甚至只能保持沉默,没有所谓的抗争。

在这一刻,东明用了一种特别东方主义的哲学思想在里面,就是他不抗争了,最后大家吃一顿饭,然后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还有就是,这篇小说一开始不是直接进入故事的,是到了一个地方以后,看到一个朋友。

刘东明:对,包括那老两口苏北的老家,乡村、村子这些都是真实的地方。

陆晨 :东明虚虚实实的东西很多,有些是真的,真的里面再加上他自己的艺术创作缠绕在一起,让你觉得特别接近自己的生活,接近自己的皮肤。

孙孟晋 :他喜欢把一些非虚构的东西放到虚构里面去,后面的那些散文里也有虚构的。

刘东明 :就是虚虚实实的,我们记忆没有太靠谱。我有些玄学还是怎么着,你记忆的东西可能就是上帝让你记住的东西。

02

《小黑河边》:匕首,有时不刺向任何人

“李老师低头和他谈话时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散发出来的真的就是青苹果香味,那清香沁入李小亮心里,他猜不出来李老师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香波。

肯定和他们家平时用的不一样。李小亮的瘸腿妈只会去买老郭家的劣质洗发水,一股烂柿子味儿。”

——摘自《小黑河边》,收录于《大席宴》

孙孟晋 :我感觉《小黑河边》这篇小说中可能有你的影子。东明就是在那个时候情窦初开,故事中的小李同学喜欢这个女老师,因为她的确长得漂亮。

刘东明 :对,她是从南方来的,我们当时没见过南方人。

孙孟晋 :这个老师经常让小李同学给她的军人丈夫捎纸条,但有次李老师让他递给了一个体育老师,这个是她的情夫。小李觉得这个情夫是明目张胆地夺人所爱,一直想把这个体育老师给杀了,就拿了一把开罐头用的螺丝刀,但其实是一直在犹豫。

陆晨 :非常有电影感。

孙孟晋 :他的小说太有电影感了,他一直不敢动手,有点胆怯。最后突然闪现出的军人丈夫把老师的情夫捅死了。我觉得他通过这样一个情节的描述,把他的压抑完全释放了。

陆晨 :这是不是东明版的“牯岭街少年”。

刘东明 :差不多,但是这个故事虚构的成分不多,就是我小学的一个语文老师,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分配到我们那个学校里任教,她的退伍军人老公跟着她一块来的,但是他没有工作,她那个老公一直天天在家闲着。

我那时候学习还挺好,帮着这个老师往办公室作业什么之类的,也去到她家,见她当时的那个老公,印象深刻。我可能会把我潜意识里面对老师的爱慕嫁接到小说里面那个孩子的身上。

直到有一天那个老师得病了,得病了以后我和其他的同学就去医院看她,买了罐头什么的去看她,这个情节也是真实的,然后我们去了以后说是科里根本就没这个病人,她是在妇产科里堕胎去了,跟她的情人。

孙孟晋 :我觉得故事中的小李曾经有过恨意,这种恨意在他的小说里是一把匕首藏在了泥土里,然后你经常会看到他拿出那把匕首,这把匕首没有刺向任何人。后来他慢慢开始把恨意释放掉了。看东明的书,能看到他不会去说一个人很高尚很伟大、或者很渺小很猥琐,其实有些人猥琐,但是他又有很高尚的一面,复杂性是比较有意思的。

陆晨 :东明写作都是平铺直叙的把故事写下来,一般很少总结或者放些个人的感情进去,你当时写的时候是用什么样的感情推动的?写这篇小说怎么把它推下去?

刘东明 :其实这篇小说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在里边,多数是还原一些情节,你回忆就可以了,虚构的成分也有,但是不多。

孙孟晋 :您刚才讲到技巧的问题,东明其实隐藏了很多技巧,比如,在讲一个叙事的时候,他经常会通过某一个人在讲故事,就是从故事中又回到现实,回到现实中又另外一个人来讲故事。你就发现他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类似于这样一种手法,就是用一种民间艺人说书的方式。

陆晨 :山东说书人。

孙孟晋 :我觉得跟你在山东有关系,有说书的那种技巧。

刘东明 :我不知道,我最早写歌的时候,我会跳出人称。比如说,我们喜欢用第一人称去写,我们就一直用“我”怎么样,喜欢用“你”就你,“他”就他,我有时候会穿插,我在写我的时候,下一段就会跳出来,“我”就变成“他”了。

03

《大席宴》:生活本就是一场大席宴

孙孟晋 :《大席宴》中,叫刘真宽的这个人一辈子当大厨,伺候过不知道多少场红白事,远近闻名,小说里面讲了一大堆美食佳肴,还有“折菜”,看的时候非常有食欲,看到最后刘真宽要跟他的儿子要交代,我的丧事要请谁来做厨师,这个很重要。最后有一种悲从喜来的感觉,这种感觉特别强烈,他可以把美食、可以把传统文化跟人生的生死结合起来写。

刘东明 :我顺便提一嘴这个“折菜”,因为我从来还没说过这个事情。“折菜”是什么意思?就是把大席所有的剩菜折在一块,放在一个缸里,然后把它热开每家分,那就是因为过去穷,吃不上好东西,轻易没有大席,有一次剩的那些鱼头、骨头折在一块一热。

陆晨 :把最后的这些菜放在一起煮开特别好吃。

孙孟晋 :就是有不同的味道。每一道菜就像人生一样,酸甜苦辣的人生什么都有,他最后悟出来人生的道理,但这个道理不一定是准确的。

刘东明 :其实我们所表露出来的一面,它可能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不是全部。你看刘真宽到他咽气的时候,他也有他的纠结。没有人敢说我现在完全的活明白了,那就是佛或者是上帝。我们不要纠结于自己,我为什么还有困惑,我觉得太正常了,人一定是这样的,而且要允许这样,一定要允许你自己处在一个困惑当中。

陆晨 :这样你就活得真宽了。

刘东明 :你一总结就是金句。

陆晨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大席宴》里面讲到山东的风俗传统,在发丧的时候会柱着一个很矮很矮的哀杖,走很长的路到自己家的坟上,有的时候轻则几里路,上则十几里路都有,孝子一直要柱着那个拐棍(哀杖)。为什么?按我们的风俗传统说是考验你儿子孝顺不孝顺,你要是一直柱着它走,鼻涕拉得越长,哭的越哀,说明你越是孝顺;如果你哭不出来,就是心里没有你老爹、老娘。

“热闹的乡亲,孝子贤孙们还要行路祭,里面规矩很繁杂,儿子磕几个头、孙子磕几个、亲戚怎么磕,不能错了,否则闹笑话。有的儿子磕成孙子了,完蛋了。

哭丧的时候孝子们要猫着腰拄着孝棍(一截很短的木棍子,据说这样设计是因为老人活着时他们尽孝不到,死后要加以惩罚),鼻涕拉得老长老长,还不能断,眼瞅着就耷拉到地上了,可稍微一吸溜又缩回去一截。

如此反复,把围着看路祭的乡亲逗得直乐。这个拉鼻涕的本事也不是练就的,所以,谁的鼻涕长谁最有心,谁要鼻涕短或者没鼻涕,那肯定就是不孝顺。”

——收录于同名小说《大席宴》

刘东明 :我觉得是对照,我们理解的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心里头,我们不会理解他们那个所谓的孝顺、不孝顺,有的人不哭你就是不孝顺,我们觉得很可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在他们心里头是真正的道理,我们觉得没道理的东西在他们那里是道理。

04

《我和狗是朋友》:啊朋友 再见!

孙孟晋 :东明的文章里经常会看到早晨到傍晚一个人在晒太阳或者一个人在跟狗玩,这种东西可能是我们大城市的人都会忽视的很具体、很细微的生命。我特别喜欢东明《大席宴》里讲狗的那一篇,《我和狗是朋友》。

因为我养狗,跟狗在一起就知道狗的灵性,狗对人的那种“忠”不是奴性的忠,而是把你当朋友、当父母的那种忠。

东明写到有一条狼狗,那时候有打狗这种野蛮的行为。村里的“打狗运动”来了,他父母就把狗放到乡下伯伯家去了。

那条狗很爱他们这家人,尽管有时候有点凶,后来大伯没看好,这条狗就失踪了。这个故事看的我很难过、有流泪的感觉。

“我们学校的校办工厂是做木材加工的,因此操场上堆放了很多树木,那只小狗夹着尾巴在树木间逃窜,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我望着那帮打狗人走出校园,它吊在铁棍子上,还没有死透,身体抽搐。

狗的嘴被钢钉穿着,往下流着血浆子,惨不忍睹。那帮人同样是龇牙咧嘴,但他们在说笑。而我只能离很远看着,心里骂:“×你们娘!”

——摘自《我和狗是朋友》,收录于《大席宴》

刘东明: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的手上就是刚才你说的那条狗到现在留下的印。

孙孟晋 :而且东明写他小学时个子长得比较小,他的狗是在班级外面等着他放学的,然后从教室里出来是第一个出来,那条狗就搭在他的肩上,那种画面我能想象的出来。

刘东明:对,一开始上课的时候它在我的课桌底下,老师他虽然不是特别的讨厌,但是也得拿出权威,不能随便的把他带进教室,后来它就在学校门口等我,因为我放学排着队排在最前面,然后它就会过来迎我。

那是我成长记忆当中的第一条狗,从那个时候养狗就没间断过,一直到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家还是一直养着狗。

05

《拉魂腔》:往事像杯烈酒

你从过去而来 在今晚的梦里

蹚过黑河 你缠起的小脚一刻不停

是否还能来到我的身边

将故事说个没完

我痛恨屋前的那一棵歪脖树

我留恋长满田间的马蜂菜

风吹过摇晃着

吊在空中的裤带

去西天的路上一刻不停

我的奶奶

你走到了哪里 我已看不清你的表情

拉魂腔唱哭了送魂的人

黑河的水

是否洗净了你的魂

——摘自刘东明单曲《拉魂腔》

刘东明:有时候音乐表达是有局限性的,会受到篇幅和旋律的限制,但是写作是自由自在的,你可以无忧无虑,不用担心任何的东西。有一些故事音乐表现不够好,我会把它做一个延展。

小说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拉魂腔》,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小时候跟我哥哥都是被五奶奶看大的。她30岁开始守寡,带了五个孩子,把五个孩子拉扯到结婚生子,又开始带孙子,都成人了以后,突然间她的二儿子(我的二叔)得了病去世了,她刚熬了一辈子终于到了享福的年纪,她的精神一下子就崩溃了,她就把自己吊死了。

“五奶奶最后把自己吊死在自家的一棵小树上。树枝很细,被她的身体坠成了弓形,她就挂在那儿,脖子上缠着自己的裤腰带。我大伯下地回来还在屋里头沏了碗茶,出来解手才发现他娘立在空中,早已没了气。”

——摘自《拉魂腔》,收录于《大席宴》

然后我给她写了《拉魂腔》这首歌,后来又写成了一个故事,因为我小时候对她感情特别深。

五奶奶的儿子去世,一开始大家是瞒着她的,但后来瞒不住了,她突然间就不认识身边的任何人了,就像得了痴呆一样。过了没多久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除了吃喝穿住外,我母亲隔段时间就会给五奶奶一些零花钱,夏天的时候五奶奶偶尔会用她的钱给我和哥哥买上几个冰棍,有时是赤豆的,有时是奶油的,统统放在搪瓷缸子里,等我们放学回来,冰棍已经成了冰镇饮料,我俩一饮而尽。”

——摘自《拉魂腔》,收录于《大席宴》

陆晨 :每个人承受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他真正承受的看不见的东西不是你自己能够猜想的。

刘东明 :对,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在去评论生命的时候,其实都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因为我们还没有经历死。

生活不易,我们都没有太多发言权,有时我们只能记录,只能吟唱,以某种冷静克制,又饱含深情的方式。

正如《啊朋友 再见》中那句——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请不要把我来怀念。

音乐人、写作者刘东明首部文字作品。有嚼头的故事,有味道的人,有烟火气的生活,这顿“大席宴”很好吃!——“在民谣成为一个名词之前,刘东明就已经是其在国内最好的阐释者。”舞台上的他,一把吉他,一支口琴,一首首纯粹动听的民谣流淌而出;私底下的他,一双敏于观察的眼睛,一支生动的笔,写出一个个充满生气的人和虚实难辨的好故事,让人品出俗世生活的真味。把情感揉进琴弦,把生活唱成歌,把世俗烟火炼成文字的盐,人物、意境、性灵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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